十夜

四个小片段

☆

黄少天第一次与孙翔见面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迎来了它的末日。灰色污浊的天空遮盖了一切含有光明含义的词汇，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有的只是无尽的消极与永恒的寂静，暗沉沉地压迫着这片大地与生活在它上面的仅剩的那些人类。

但在这样灰暗而压抑的日子里，黄少天却在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第一眼就被他的黑色眼眸吸引了注意力。那种就像是某个古老的民族遗留下来的火种一样的光，在他的瞳孔里沉默而永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把他生命里的不屈与桀骜、愤怒与反抗都烧得烈焰一样旺。

不管看几次，都是这么刺眼啊……黄少天这样想着，他也就这样说了。

“那当然了！”孙翔脏兮兮的脸上扬起了笑容，竟还有几分不逊的味道，“我才不会输给什么狗屁末日！”

黄少天觉得有点好笑，他点点头，用夸张到刻意的语调附和他：“是啊是啊，我们孙翔最帅最厉害了！”

但他没想到那个有些小自大的孙翔居然因为他这句话脸红了。

黄少天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那个瞬间看到了少年脏脸上的红晕，但在少年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而低头的那个微妙的弧度里，黄少天却确实听到了自己突然鼓噪的心跳。

“喂喂，这不太妙吧。”他这么对自己说，像终于搞砸了什么似的吐了下舌头，再抬起眼的时候，就看见孙翔正弯着腰在荒芜的大地上摸索着什么。

黄少天走过去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你在找什么呢？”

孙翔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走到一边去等着，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偷看。黄少天又觉得有点好笑了，他看了一眼认真寻找的孙翔和干枯皲裂到一望无际的大地，刚想再浮夸地揶揄他一下，就看见孙翔直起了身子，手上还宝贝似的攥着什么。

黄少天开始有点好奇了。

“你把手伸出来，左手，手掌向下，五指分开。”孙翔把手背在身后，语气有些急促，带着少年在不好意思时特有的那种讨人喜欢的青涩与不自然，眼睛却亮得可怕，好像这破烂世界里能收集到的所有光芒都被盛进了他的眼眸一样。

在心底高呼着犯规，黄少天被他那双倔强又明亮的眼睛看得晕晕乎乎的，几乎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把手递了出去，送到了孙翔眼前。

然后就被套进了一个戒指。

用枯死的杂草胡乱编成的一个环状物品，潦草到实在是很难让人联想到“戒指”这种末日前精致的小饰品，但它被孙翔郑重地套进了黄少天左手上那只象征婚姻与爱、忠诚与守卫的手指。于是黄少天就知道了，这是一个戒指。

在这样一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脆弱与绝望的日子里，他们站在无人的末日原野上，完成了一场无声，却又盛大的告白。

孙翔握紧了黄少天戴着戒指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带着“坚定”，带着“执拗”，带着“勇敢”，然后用他那双不属于末日的、仿佛能冲破一切黑暗的眼睛告诉黄少天，他们会披荆斩棘，他们会点燃一切，他们会冲向明天。

 

——翔天 《末日》 

☆

周泽楷推开门的时候，正巧看见黄少天举着一把剑，剑尖滴着淋漓的鲜血，还带着些未褪的热与腥。他的脚边躺着不少尸体，大部分都是周泽楷不认识的人，但是有一个倒在黄少天正前方的，还没合上眼，看起来刚死去没有多久——甚至可能是被剑圣刚刚那一剑才结果——的一个华服老者，却是周泽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那是周府的当家老爷，武林上德高望重的轮回派掌门，兵器谱第一“穿云枪”的持有者，周泽楷的亲生父亲。

黄少天撇了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周泽楷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的泛着杀意的冷漠，仿佛他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杀死的无关紧要的路人，而不是已经与他心意想通定了终生的爱人。

虽然就在刚才，他已经亲手杀了那个与他定终生之人的生父。

周泽楷觉得自己有点想吐。

父亲的尸体仍躺在冰冷的地上，仇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但他的脑子里却没有什么憎恶或不可置信，只有一阵阵地袭来的晕眩，与纯粹而心碎的不解，将他从内而外地扭曲、击溃、撕碎，直至支离破碎。

为什么？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狼狈，就用手指用力地抠着门框让自己不至于颤抖，嘴唇却还是煞白。他不善言语，此时更是万语难宣，本想用眼睛死死地盯住对方，却在视线接触到黄少天沾染了血迹而显得肃杀的嘴角时忍不住移了开来。

为什么？

他从小感情淡漠，无欲无求，本应平凡地娶妻生子过完一生，是眼前这个人自作主张地闯进了他的世界，手舞足蹈，活泼鲜艳，大笑着撕开了他平淡的表面，带着用不完的活力和永远热烈饱满的情感，将黄少天这三个字放肆地刻进了他的生命里，霸道地把周泽楷的一池心湖打乱。

为什么？

黄少天教会了他什么叫爱，教会了他如何去爱，教会了他不再古井无波，教会了他如何表达情感，但他没想到，一个逐渐生动的周泽楷会迎来的，竟然是父亲的死讯。这也是他的报复吗？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黄少天，可是今天，现在，当黄少天不再对他微笑，他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才发现原来只是自己长久的一厢情愿。

为什么？

细小的风暴在他的身体里慢慢酝酿，周泽楷喉咙干涩，他几乎是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才唤醒自己让用力过度已经麻木的身体重新找回一丝触感。其实他不想问这个问题，他也害怕听到答案，那会让已经很失态的他显得更蠢更傻更可怜，但他还是得问，不得不问，问那个提着剑的男人，那个也在他的心上毫不留情地捅了一剑的男人。

“为……什么……”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周泽楷终于意识到了，原来现在在他的身体里乱窜着的，那些复杂的、深刻的、纠结的、矛盾的、将他撕裂的情绪——它们统统叫做“伤心”。

而黄少天却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富有朝气，阳光又雀跃，眼里重新带上暖意的时候，轻易就能让别人的心情也跟着他的笑容愉悦起来，但他现在的笑脸上沾了周泽楷的父亲的血，所以周泽楷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跟他一起笑起来，只能把自己的一颗心朝更冰冷的深渊坠去。

“你问我为什么杀你父亲？那你得先问问他、他们，二十年前为什么要陷害剿杀我的双亲。”黄少天随意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步履轻快地朝周泽楷走去，“至于我为什么要招惹你，是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这件事……”

他走到了僵硬着身体无法挪动脚步的周泽楷面前，毫不在意地把带血的长剑塞进了对方的手里，托起对方的手后退后一步，张开双臂放松全身，毫无犹豫地将自己的胸膛对准了剑尖，只笑得比周泽楷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甜蜜好看。他说：“我可以用命证明我对你的爱。”

周泽楷全身一震，他忍了这么久，却因为黄少天的一句话，终于抑制不住地，崩溃一样，从嘴唇开始细细颤抖起来。

——只有握着剑的那只手，也不知是不是怕伤害到谁，纹丝不动地悬在身前。

 

——周黄 《是非》 

☆

棒冰、汗水、夏季炎热的风与少年身上的白衬衫。

王杰希撩了一把黄少天汗湿的刘海，刚打完一场篮球的棕发少年浑身冒着酷暑的热气，像个小太阳似的闪耀在王杰希身边。

“想喝哪一瓶？”王杰希把毛巾递给他，顺便指了指在地上排成一排的各色冰水，语气平平淡淡。

黄少天往地上看去，各种牌子的冰矿泉水被整整齐齐地排列了起来，瓶身上不住往下淌着的水珠在地上汇成了湿漉漉的一小滩，让黄少天莫名想起了他向王杰希告白的那个下着雨的晴天。

“傻笑什么？”王杰希又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不想喝水吗？”

“哪瓶是你买的？”黄少天笑嘻嘻地搂住了男朋友的脖颈，彼此的体温通过相贴的肌肤毫无阻隔地传递给了对方，王杰希白皙的面皮因为热度有些发红，让黄少天忍不住坏心地把自己身上的汗水全抹到了他干净整洁的白衬衫上。

王杰希象征性地推了他一把：“没有，全是来看你打球的小迷妹买的。”

“骗人。”黄少天把头也埋进了对方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语调却很轻快，“要惩罚你。”

青翠的枫杨叶随着盛夏的暖风飒飒浮动，阳光在偶尔能照进去的缝隙里，往正在亲吻着的两个少年身上投下了暧昧而斑驳的光影。

“明天有一个英语的小测试。”好不容易分了开来，王杰希微微喘着气，帮黄少天抹去了嘴角沾着的银丝，“要记得复习。”

“不要啦，好麻烦。”

“不可以。”

“那……”黄少天想了想，眯起眼睛，像只偷腥的猫一样笑起来，“那你帮我。”

“我可以把笔记借给你。”可他有些古板的小男友不愿意吃这套，“写的很详细，不要说你看不懂。”

“切。”黄少天小小地啧了一声，嘴巴撅起了一个俏皮的弧度。刚接过吻的唇瓣水水润润，配合着少年永远带着可爱的小表情的脸，实在是很难让人无动于衷。

“西瓜棒冰。”王杰希看着他，突然道。

黄少天扭头看他，眉间浅浅地皱着，衬得他愈发小孩子气：“什么？”

王杰希笑起来，忍不住凑过去在恋人的唇角吻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告诉他：“你尝起来像西瓜棒冰。”

黄少天眼珠一转，被亲吻过的嘴角就又重新飞扬起来：“那你就是绿豆棒冰。”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黄少天笑着扑进王杰希的怀里，将他早已不够端正的衬衫蹭得更加凌乱，“因为我喜欢啊。”

夏季，炎热的、粘腻的、亲吻的季节。

隐秘的树荫，蝉的叫鸣，少年们交织的身影，与相贴的心。

 

——王黄 《少年心事》 

☆

张新杰还挺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的，但是眼前这个昏暗寒酸的房间和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HR是怎么回事？

“你好你好，是张新杰先生是吧？”黄少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真诚，“我是负责面试你的考官，我叫黄少天。”

张新杰皱起眉头，却又觉得有些失礼而将其重新展平，他犹豫道：“……你好。”

“你不用这么紧张，哈哈哈。”为了缓解气氛，黄少天主动讲了个笑话：“你听过小明的故事吗？”

“呃，没有……”张新杰觉得自己的眉头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

“错了！你刚刚听过了哦，‘小明的故事’，哈哈哈哈！”黄少天自认十分机智地抚掌大笑起来，自娱自乐到笑出了两颗调皮的小虎牙，殊不知他坐在他对面西装革履的张新杰已经十分想离开了。

“好了好了，闲话时间就到这里。”也许是张新杰冰冷的视线太过刺人，黄少天自己笑了一阵，终于想起来正事似的，重新把自己的屁股端正地摆在了椅子上。

“虽然我们这里已经有你的基本资料了，但还是请你先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黄少天的脸透出一种细腻的瓷白，已经丝毫没有刚才大笑的痕迹了。

“……”张新杰心下的疑惑已经到了一个峰值，但是出于良好的教养，他还是礼貌地把对方的话接了下去，“我叫张新杰，来自W市，今年28岁，博士毕业，想应聘贵公司的……”

“唉等一下等一下。”没等他把话说完，对面的人就又坐不住地开始抓耳挠腮了，“这么程式化的东西就不要再讲了嘛，一点新意都没有！我们想知道的，是你的实际素质，与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利益啦。”

张新杰的眼皮跳了两下，他强压下心内突然升起的不适感，克制着自己回问：“……那请问，贵公司需要的人才类型是？”

“我们？”黄少天嘿嘿笑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张新杰的错觉，在某一个极微小的瞬间，他仿佛看见黄少天的黑色瞳孔闪过了一道暗红色的光，而这个发现，几乎是瞬间就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张新杰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招聘房间的光线似乎太过于暗淡，眼前这个从方才起就一直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考官，那咧开的嘴角里露出的两颗虎牙，也有些过于尖利了。

“我们需要的人才嘛，那真叫一个多种多样……”黄少天还是那副摇头晃脑毫不着调的样子，但在此时的张新杰眼里，那张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蓬勃的脸，却逐渐染上了一丝诡异的色彩。

“但是。”黄少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突然笑起来，面朝着张新杰，用挺直秀气的鼻子嗅闻了一下，慢动作舔了一遍自己的下唇，然后就像得到了想要的糖果的小孩子一样，用梦幻般的语气说道：“我们最需要的，不，我最需要的，还是像你这样，优秀又甜美的孩子哦。”

“我真喜欢你，张新杰先生。”

这次张新杰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抹藏在他瞳孔中的，艳丽、妖冶、又危险的红色。

 

——张黄 《十字架》 

END

之前说错话惹你生气了对不起！我好好反省了！请你接受我的道歉，然后再一次大发慈悲原谅我吧！ @乡下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