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黄少天是在一个下雨的夜里捡到那个男人的。
他穿着一身破烂的黑色甲胄，臂膀额头都黏着新鲜的血块，随着雨水的冲刷不断淋落至他身下的土地，混进泥里渗向深处。天色已暗，而他形容破败，落着雨的天空时不时闪过一道电光，在刹那间照亮了他英挺却毫无血色的脸。随后，便是滚滚的雷鸣，仿佛昭示着某种不祥一般。
黄少天转身便走。
时值乱世，战火纷飞，人人自顾不暇，他一个无父无母苦苦求生的孤儿，又何来多余的善良和精力去理会这样一个一看就是个麻烦的人。
他正欲离开，没走几步，又顿住了脚步。略一迟疑之后，黄少天还是回到了男人身边，蹲下身，木着一张脸在他身上上下摸索起来，嘴里还碎碎地念着：“反正你就要死了，就当是死前做点善事，把身上值点钱的东西都留给活下来的人吧，也算是给你积点功德，死后可以被从轻发落，少受点地狱之苦，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
黄少天在他身上一通乱摸，分文无获，就差把他翻个身继续搜时，终于在他衣服内侧的暗袋里摸到一样矩状、硬硬的东西，他心中一喜，正想把手抽出来查看，却突然觉得手腕一痛。凝神细看，原来是那男人的手牢牢地箍在他的手腕上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黄少天心中一惊，想这男人难道没死，还被他摸醒了吗，僵着身体不敢乱动，暗自提防着他的下一个动作。可却长久没有动静。待到下一道闪电降下照亮天际时，借着电光一看，黄少天才发现那男人根本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意识也毫无恢复的征兆，只是手自发的动作而已。
黄少天这下感起兴趣来了，到底是什么东西，重要到他哪怕在昏迷中，身体也会下意识地花这么大的力气阻止它离开自己？恐怕对他来说，是比性命更甚的宝物吧。
嗤笑一声，黄少天把另一只手放在男人的手上使劲往外掰，拿着那硬物的手则更用力地想冲破他的桎梏。
宝物？呵，宝物是别人的，性命却是自己的，死都要死了，就别拦着别人求生了。
然而，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这种想法付出了代价。
这位好兄弟用来攥住黄少天手腕的力度大得远超他的想象，黄少天使着吃奶的劲儿死命掰了好一会儿，那只手都如铁钳般纹丝不动，箍得他疼痛不止，脑门上新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不断地被雨水冲刷走。
“完了……这下玩脱了……”他站起身，两只脚岔开站在男人的身体两侧，使劲往上拔自己的手做最后的挣扎，努力了好一阵，仍是半点用没有。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男人的腰腹上，哭丧起了一张脸。
“让你贪心！让你贪心！早走了不就没事了，这下好了，除了肉什么都没摸到，还把自己赔在这儿了！”黄少天苦着脸埋怨自己，手下不死心地抠着男人的手指，一边抠一边嘀咕，抠得烦闷了，还拿手往那男人身上发泄似的拍。
“你都这么惨了力气怎么还这么大，血都是白流的不成！能耐这么大怎么不见你睁开眼啊！我……啊！”正抱怨着，天边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滚了一声响雷在黄少天耳边，把他三魂七魄都快吓散了，惊吓之中竟猛地贴进了身下之人的怀里，自由的那只手牢牢揪着他胸口的衣服，还在微微颤抖。
“呜……”回过神来后，黄少天是彻底不敢有脾气了，委屈又憋闷地趴在男人的身上平复心情，声音里都忍不住带上了点哭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朋友，壮士，兄弟，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还不行吗，对不起，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也不拿你的东西了，你就放了我吧，我知错了！”
黄少天抬起上身，苦着脸朝意识不明的男人求饶：“大哥，英雄！我保证不犯了，你就松松手，放我回去睡觉吧，我明天还得早起呢！我一个孤儿，讨生活不容易的，你可怜可怜我吧……”
不知是不是那男人当真听到了黄少天的乞求，还是他的身体已不容他继续施力，黄少天求了一会儿饶后，就明显感觉到制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有所松动。他顿时大喜过望，双手并用一阵乱挣，几刻之后，终于被他脱了出来。手腕上因长时间的气血停滞已呈现出严重的淤痕，黄少天却无暇顾及于此，他把手中带出来的东西重新塞回男人衣服里，然后便忙不迭地从他身上起身，飞快地跑走了。
然后在一刻之后，重新冒着大雨回到了这里。
“唉，好吧，咱俩也是有缘，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在这里淋一夜第二天肯定嗝屁，我就当被闪电迷了心，落雷劈了窍，大雨淋晕了头，迷迷糊糊当次善人，给你个能死得体面点的地方，撑不撑的过来全靠你自己啊……”他咬着牙把男人搬到了自己的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家走去。男人身量较他高，体重也更重，把仍只有十四岁尚在长身体的黄少天压得几乎要翻倒，男人的脚无力地拖在地上，随着黄少天缓慢的行走在积水的地上划开一道水痕，又不断被新积的雨水填补。他粗粗地喘着气，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用自己瘦削弱小的身体托着那个苍白俊逸的男人，就像托着一个世界一样沉重。
黄少天的“家”，其实是一个废弃的小屋，木头搭建，如今已烂得差不多，勉强能起到些遮风避雨的作用罢了。
黄少天带着风雨和一个陌生男人回到了这里，摸黑把背上的人放到屋子里唯一能躺的那块地方后，起身去关了门，点了根蜡烛，再拿了块布巾去为他擦身。屋外风雨大作，屋内烛火跃动，明暗交替间，黄少天终于完整地看清了那男人的样貌与伤势。他一时不由得看得呆了，不光是因为男人的身材与脸蛋都极为好看，更是因为他身上繁复错杂，深浅不一，且数目众多的伤口。
黄少天活了十四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虽说他平时也经常跟街上的流氓打架，但总归没有打到过这种堪称惨烈的地步。在这种伤势面前，他们平时的那些事迹，只叫作小打小闹也不为过。黄少天小心地帮他把破碎的甲胄除下来，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肉痛得替他擦拭身体，擦一下自己的身体也忍不住要跟着抖一抖，仿佛两人的痛觉被牵在一处一样，于是动作愈发轻柔。
好在大部分伤口都已止血，伤口附近的泥土脏污都在刚刚行走时被大雨冲刷了个干净，黄少天简单帮他清理了一下，又拿手试了试他的呼吸，确认他的生命体征还在，就翻了一些没被打湿的稻草铺到他身周，然后囫囵擦了擦自己，再疲累地把自己滚到一边吹了蜡烛，就地睡死了。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黄少天是被一双冰凉的手弄醒的。
那双带着凉意的手轻柔细致地抚着他的面颊，把他额前纠成一簇的碎发拨弄开来。黄少天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还没看清什么，就感觉到那双温柔的手要离开他的脸。黄少天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柔。他是孤儿出身，从有意识起就是无父无母，无人关心，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拼搏着活下来。带着股天生的狠和倔强，硬是不肯把自己的命交给阎王爷，苦难与委屈都打碎了糅着泪往心里流，感受到的所有温柔都是梦里的奢望，一醒就全没了。此时他昏昏沉沉，骤然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想到那温柔又要离自己而去，忍不住悲从中来，急切地想要挽留。
“等等！”他一下子抓住了那将要离去的手，把它重新贴回了自己的面上，已经睁开的双眼却情不自禁地开始追寻起赋予他温柔的人。涣散的目光顺着手臂向上游走，却在触到另一双眼睛时呆愣了一阵，然后猝然清醒，瞳孔皱缩。
黄少天一下子弹了起来，这才发现他已经被搬到了屋内那唯一能被称之为“床”的地方，也是昨晚那个男人躺着的地方。
他狐疑地看向那个男人，却见他眼神清明澄澈，俊美的面容上一派单纯的喜悦，温和地注视着他，仿佛已在他身边守了多时。
“你……”黄少天看他毫无恶意，自然也不好多做警惕，更何况还是他亲自把人家搬进这间屋子里的，“你是谁？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醒我？是我把你搬到这里来的，但那只是看你可怜，你既然已经醒了，就快点走吧，不用感谢我，也不用报答我。”
那男人本来还是一副高兴的样子在听他说话，在听到黄少天让他快点离开之后，却露出了一副混杂着难过委屈和无措的表情，半哀怨半埋怨地盯着黄少天看，直把黄少天看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不是吧，哥哥？大哥？大侠？你怎么是这种大侠啊……”黄少天颇不能置信地腹诽道。
“主人……”恰巧这个大侠也在这时候开了口。
“……”什么？？？？？
黄少天瞪大了眼睛，反应了三秒，才终于忍不住地把心里的惊诧大声叫了出来：“什么？？？？？你说啥？？？？？？”
“主人……”那男人倒是毫无障碍地又开口叫了一遍，然后摆着那张俊脸开始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我只记得你的脸，你的声音，你在雨夜里趴在身上为我遮雨，在我快死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不停同我说话唤醒我的神智，然后把我带回这里细心照料，甚至不惜委屈自己躺在地上。我所记得的全部都是你，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哈？”黄少天张大了嘴，一边诧异于他的误会和他昨天晚上竟然还留着些神智，一边思索着自己把真相告诉他并成功活下来的概率。
“那个……壮士，你听我说。”黄少天咽了一口口水，艰难道：“我知道你伤势严重，更何况现在还失忆了，这真的非常令人同情，但你也不能因为我帮了你一把，你就这样讹上我啊……”
“所以我叫你主人啊。我不会讹你的，我会帮助你，报答你的。”
“你现在离开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主人！”男人见他不改心意，十分急切。
“别别别，别这么叫了。”黄少天觉得自己有点头痛，“你这什么性格啊，别人救一救你你就这样把自己卖了，万一救你的不是我是什么坏蛋，你是不是还要叫他主人帮他做坏事啊？”
“那不一样。”男人正色道：“我一开始就记得你啊，在你来帮我、救我之前，你的脸就已经在我心里了，我叫你主人不止因为昨晚的事，你又何必否认跟我的关系，把我推远呢？”
“……啊？”黄少天更加迷茫了。他心说这位仁兄我确实是昨晚第一次见你，还想偷你东西来着，对面那位仁兄却不给他机会辩解，而是更加努力地推销起了自己，说自己能在他的生活中派上多大的用场。
黄少天本还想拒绝，转念一想，却记起了他昨晚箍着自己时那奇大无比的力气。
有那个力气的话……确实可以在他的生活里帮上很大忙。而且这位仁兄一副一心向他的样子，自己也确实救了他一命，拿些报酬……不过分吧？哪怕他执意留在自己身边是有所图谋，他除了能把自己的命图出去，其他还真没什么好怕别人觊觎的。这笔买卖，他稳赚不亏啊。
黄少天眼珠一转，当下起了他意。他打断了还在继续推销自己的男人，试探式的问道能不能把他衣服暗袋里的东西给他看一看。
黄少天本想若是他肯，就证明他确实忘了个干净且一心为他，若是不肯，正好以这个理由让他走人。谁知道那男人听说自己身上还有暗袋，暗袋里还有东西，当即懵着脸在自己身上翻找一阵，在翻出那样东西之后，定睛一看，然后便再也没能移开眼睛。
黄少天在心里暗道一声果然，那可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物事，看着它能不能记起以前的事情难说，但是肯定会让他对自己的感情有所转移。他正想开口跟男人说话，却没想到男人在全神看了一阵之后，忽然微笑起来，然后抬起头，把这微笑全数送给了黄少天，双手捧着那样东西，上前几步，没有任何不满地，心甘情愿地，甚至是郑重其事地，把它交到了黄少天手里。
黄少天这才是真正的震惊了。他低头一看，那物事跟他摸的形状差不多，矩形，轻薄，微硬，四角圆润，两面有不同的花纹，着色稀奇，皆写着些他将懂未懂的文字。黄少天未受过夫子教导，只是自己捡了几本书看过，眼下也不懂那些文字该做何解，只是看着其中一面上仿若翅剑盾的图案相交处镌刻着的两个大字，莫名地，觉得心里轰然一热。
他强自定了定神，又对着那东西琢磨了一阵，也没想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派什么用场，只好把东西递还男人，可那男人却摇了摇头，并不伸手来接。
“为什么？”它不是你的宝贝吗？
男人迎着黄少天诧异的目光，道：“……我只记得，它，似乎是一样对我来说堪比性命的东西。而且……是你给我的……我更希望你拿着它。”
“我？”黄少天更感诧异。
他看到男人点了点头，真的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正巧自己也对它有点兴趣，就想先留在自己这里，等男人恢复记忆再还给他。至于说是他送的……大概是这人现在记忆有错，理不清过去现在吧，当不得真。
黄少天收好那张东西，重新对上男人的目光，这才想起来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你忘记了自己是谁，所以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吧，那我要怎么称呼你？”
男人毫不在意地道：“主人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你别叫我主人了，我叫黄少天，你叫我名字就好了。”
“至于你……”黄少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屋外雨后灿烂的晴天一眼，歪了歪头，笑出了自己的一对小虎牙。
“你是我在雨夜里捡到背回家的，我就叫你……夜雨吧。”
